坐在陽台邊緣,隨手把牛奶附屬的吸管擱在腿上,把腳伸出去,凌空晃啊晃,感覺接觸到臉頰那冰冰涼涼的鐵欄杆。國一的時候,我跟阿桃還會固定來這,把臉卡在欄杆跟欄杆之間,說這樣就可以知道自己的臉有沒有變大……

  國一啊。才去年的事情,怎麼感覺離我有些遠了?

  我持續啃著快要爛掉的吸管,奇怪的是,喉嚨依舊沙啞,我卻沒有想喝的感覺,只是任憑陽光肆虐我的牛奶。不經意抬頭,發現在我正對面的二樓,站著一道熟悉的人影。

  那是孫力揚。我眨了眨眼睛,呆呆看了他十幾秒,接著對他招了招手。我想他是瞧見我了,因為我手剛放下,就看見他從二樓走廊消失,沒多久,便在轉角的樓梯出現。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瞧見之前吵架那幕了。

  「嗨,張愷君。」他手上提個袋子,笑得一臉善良。

  也不知道是本質惡劣還是習慣性,我先是摸了一下小腹,然後劈頭直接說:「我那個沒來啊!」

  孫力揚先是楞了一下,接著馬上結巴。「不、不是啦。這是巧克力麵包。不是、不是、不是給妳的那個……」

  「還不是有巧克力。」我白了他一眼,抓過塑膠袋,拿出兩個圓圓的巧克力麵包,「一個你的一個我的嗎?」

  「不了,兩個都給妳,我吃過便當了。」他搖搖頭,看看我身邊唯一的位子被牛奶佔去,有些支支吾吾,卻不好意思說明白,就這樣杵在那。

  「午休才過──」我看了一下錶,「不到十分鐘耶。你吃那麼快趕著要投胎啊?」

  「我吃飯本來就比較快。」他慢吞吞說著。

  我斜看了他一眼。老實說,不太相信他所說的吃飯比較快。但是某方面,我又不准自己去想,他是因為看到我沒吃午餐,所以才匆匆把麵包拿給我。

  「牛奶沒有腳,」我不想去思考太多、太多讓我無法理解的情緒。所以我選擇相信他的答案。我只是我指了快被曬熱的牛奶,「你要坐下把它移走就好了啦。」

  他抓了抓頭髮,喔了一聲,接著彎身輕輕把牛奶拿起來,在我身邊蹲下。

  我拿了一個麵包,隔著塑膠袋將它撕成兩半,上面鋪的巧克力碎成小塊小塊的。把一半的麵包塞給孫力揚,默默啃著那有些歪七扭八的另一半。

  「妳心情不好喔。」過了一會,放在孫力揚手上的麵包還是完整的,他忽然抬頭問我。

  「不知道。」我聳聳肩,回答得很快,態度就像往常我在敷衍他那樣。

  孫力揚也沒多說話,我想他是習慣了我這種什麼都不在乎的口吻。所以他用沉默回應,就好像在抗議我對他某方面上的欺騙。

  我幾乎是過了十秒,才察覺到自己又敷衍他了。

  老實說,我痛恨這樣的自己。我知道他對我好,他對我很好很好。我應該要對他再友善些,再誠懇、再多些耐心些的。但是我不敢,也做不到。腦筋總是在我可以反應之前自己做了決定。

  做了敷衍他的決定。

  我又咬一口麵包,空洞地嚼著,腦中能有的,還是阿桃氣哭跑走的模樣。

  我是不是一個很壞的朋友?可是我們以前很好的。

  以前我跟阿桃總是傳著一張又一張的紙條,身為班長就是有這個好處,可以帶頭亂搞,不然就是同學想討好我,所以不論跟阿桃座位離得再遠,都有全班的人替我搭橋鋪路。

  一張張的紙條,通常都在很悶的課堂中開始製造,比如地理課。地理老師是女的,她有一頭約耳下四公分的捲髮,戴著金框眼鏡,總是擦著鮮紅的嘴唇,還有尖銳刻薄的聲音。地理課已經古板煩悶到一個程度了,再配上她那種讓人不敢恭維的聲音,每次只要輪到地理課,就看全班同學臉色像剛奔喪回來那樣難看。看著她拿籐條一鞭一鞭打在班上那些被稱為壞學生的同學們身上,籐條抽下來那瞬間,我總覺得,她塗抹鮮紅的唇就會微微上揚。看得我毛骨悚然。

  國一那時候,阿桃跟吳孟鴻還沒像現在這樣扯不清楚,我也還沒討厭他到這個地步時,包括孫力揚在內,我們四個人曾經在中庭討論過地理老師的變態。

  「你們那不算什麼啦,我們家的地理老師才變態。」吳孟鴻哈哈大笑著,一臉你們那是小case的表情。

  「多變態,有比我們的老處女變態嗎?」阿桃連忙追問著。

  「變態一百倍好不好!他喔,他都用水管打手心……」吳孟鴻裝出一臉陰森的表情。我是滿想打哈欠的啦,只是阿桃倒是很配合地裝出一臉很可怕的表情。「打完以後,他都會要我們說……」吳孟鴻一字一字故意拉長聲調。

  「哎呀,快說啦!他要你們說什麼?」阿桃扯著吳孟鴻撒嬌鬧著。嬌嫩的態度讓我跟孫力揚都差點把午餐吐出來。

  「孫力你說啦,給你表現。」吳孟鴻給阿桃嗲得眉笑眼開,卻也不忘旁邊一直很盡本分飾演壁草角色的好兄弟,頭一轉,就把精彩部分丟給孫力揚。

  孫力揚一臉這有什麼好表現的表情,看看我,又看看阿桃,才嘆一口氣。

  「他都會要我們說:『香腸好好吃。』」

  「啊!好噁心啊!」

「哇!好變態啊!」

我跟阿桃不約而同叫了出來。

  「對啊!」吳孟鴻大笑,順手抓了一旁的樹枝輕輕打著阿桃大叫:「快!快說香腸好好吃。」

  阿桃笑聲一串串爆出來。躲著喊著不要啦、不要鬧了啦,兩人就這樣一追一躲,整個中庭都是他們的嬉鬧聲。

  我想就是在那個時候吧,那個被我遺忘好久的感覺又升起來了。

  哪個感覺?就是那個被人超越、被人領先一步的感覺。

  阿桃從以前觀望著、觀望著,到現在開始起跑了。她跟吳孟鴻跑開始往一個陌生的世界跑去。而我,還在原地。

  那種感覺,就像是在炎熱夏天,在一條白色起跑線前,我們揮汗蹲著、等著,等待槍鳴那刻飛奔出去。

  明明知道自己是贏不了的,但是看見她飛奔出去,步伐快速的樣子,心裡還是忿忿不平。

  只是我一直不明白,我究竟是是嫉妒她跑得比我快、比我勇敢,抑或是難過?難過最好的朋友不再把時間投資在我一個人身上。像最心愛的娃娃遺失了那樣難過。

  現在想起來,好像兩樣都有。被拋棄的難過,轉成了傷心,傷心演成了憤怒,然後形成了今天的我。

  「好渴,我來喝牛奶好了。」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事,每次只要想到阿桃的事情,總是會讓我感覺好害怕。好像要去承認要去發現什麼了,而那個什麼,我不確定我是否已經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去面對,所以我用力把手上的塑膠袋揉成一小球,然後這樣說著。

  孫力揚沒有說話,他只是把牛奶遞給我。牛奶盒已經不再冰涼了,就不知道是太陽曬的,還是他的手溫造成的。

  打開牛奶的時候,一陣風吹過來,我來不及反應,放在腿上的吸管就被風吹滾落,飄過欄杆飄落到中庭的花圃去了。

  「啊!」我亡羊補牢地伸手往前一抓,當然是什麼都沒有抓到。

  「我去幫妳拿新的。」他說著,俐落地站起身,我都還來不及說不用了,孫力揚就消失在樓梯往地下室福利社的方向。

  我聳了肩,低頭玩起那還裝有一個麵包的塑膠袋。拿著塑膠袋,我戳戳那個倒楣的麵包。沒兩下嫌膩了,又開始把它當作球拋來拋去,結果下場就是,麵包拋啊拋啊,就摔到下面的花圃頭破血流了。

  我看著倒楣麵包摔下去,本來就有些悶的心情更悶了。連起身下樓去拾起它的力量都沒有。乾脆墮落地持續坐著,打算裝懶直到孫力揚回來。

  沒多久,孫兄果然拎著吸管回來。還用張衛生紙包著呢。

  「妳怎麼一直在看下面?」他站在我身後忽然出聲,害我嚇了一跳,反射性往後轉,結果頭就這麼敲到欄杆。

  我嗚了一聲,抬頭瞪他。「我在看慘案。」我摸著腦袋。

  他把吸管交給我,「慘案?」說著,他邊看著我揉頭頂的樣子,似乎想伸手,不過沒那個膽子。

  「嗯。」我粗魯地打開牛奶,插了吸管呼嚕吸了一大口,「麵包摔下去了。」我指著底下的花圃。

  孫力揚俯身,看到了躺在花草中間的麵包,沒多說些什麼,又咚咚繞過轉角踩著階梯跑下花圃。

  他走到花圃前面,先是翻了翻,找到剛剛那根飄下去的吸管,接著又撿起因為吸管離去而傷心跳樓的麵包,最後抬頭看我。

  「別那張臉了。」他忽然說。

  我想,這是第一次他這樣堅持,或者說不再是用靦腆的樣子跟我說話。

  「什麼臉?」我有些驚訝於他的鎮定,卻還是很快地反問。

  「被人拋棄的臉。」他說著,然後又慢慢笑了出來。「像怨婦。」

  「怨你個大頭鬼。」我白他一眼,把剛剛揉成小球的塑膠袋往他腦袋砸去,可惜太輕,飄了飄,落到他腳邊。

  我垂著眼看著他再度彎身拾垃圾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角度的關係,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快從我眼眶掉出來了。因此我抬頭,然後開口:「孫力揚,我問你,很久以前,你踢破窗戶那次,你那球是怎麼踢的?你不是站得很遠在跳高,為什麼突然踢球了?」

  孫力揚還是低頭尋找剛剛的塑膠袋,頭也沒抬地悶聲說了妳不會想知道的。

  「你跟我說吧,就當作我心情不好跟我說。」

  我說過,我隨便一句話,孫力揚都是很認真地去對待。因此他抬頭,然後開口:「那天,我也有看見林筱桃跟吳孟鴻牽手回來。」

  我楞了一下。我還以為我是唯一一個呢。

  「我也有看到……有看到妳們兩個似乎沒有說話,筱桃我是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妳、妳在害怕,害怕那樣的氣氛,所以……嗯,我……我……」他「我」了半天,然後臉又紅了。

  但是他不需要再解釋,因為我已經懂了。

  我抬頭,抬頭,壓抑著。

  「那、那剛剛你也看到我們、我們……」我哽咽。

  「看到了。」他簡單這樣說。

  我沒有說話,只是很用力地握緊自己的手,幾乎感覺到指甲陷入肉裡的痛楚。

  孫力揚咧了一個傻傻的笑容,「我知道不是妳那個來啦,可是不買麵包,總、總不能叫我從二樓丟球還是水桶下來吧,會死人的。」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抹了眼睛,想哭,可是又笑出來了。「我剛剛罵阿桃了,我罵她偷偷摸摸,我說了不應該說的話……」我一古腦說著。

  「我知道,妳不是故意的。妳是善良的,即使外表老是凶巴巴。」孫力揚點點頭,安慰著。

  「我哪裡凶巴巴!」我大吼,然後一楞,忽然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我又轉小了音量,「我是在說阿桃,又不是在說我……阿桃哭了……我不是故意罵她的,我只是、只是想知道她中午去哪裡,只是想讓她多跟我玩,不要老是跟吳孟鴻在一起。孫力揚,你知不知道他們中午下課都去哪了?」

  孫力揚聽完我的話,又忽然彎身找起我剛剛製造的垃圾,然後悶悶說了聲不知道。

  「真的、真的不知道?」我瞇起眼睛,「可是你跟吳孟鴻不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嗎?」我忍不住懷疑。

  「妳跟筱桃不也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他抬頭打斷了我的話,瞧他臉上有些挫敗,開始我以為只是因為找不到垃圾,後來發現不是,不是的。

  然後我明白了。

  孫力揚,也是被搶了玩具的小男生。某方面來說,他跟我一樣,都被搶了玩具,都被拋在後面了。

  「還說我哩。」我咧了笑,「原來你也被人拋棄了啊。」

  他微微一笑,抓了抓頭髮,模糊說聲算吧,然後又再度低頭繼續尋找的動作。

  「兩個人在一起真的那麼好嗎?我們還小……還小不是嗎?老實說我不太懂,不太懂阿桃在想什麼。孫力揚,你懂嗎?你懂吳孟鴻在想什麼嗎?你們男生頭腦比較簡單,應該比較好分析吧?唉,朋友就朋友啊,這樣多好。幹嘛一定要什麼喜歡來喜歡去……喜歡是什麼啊?喂,孫力揚,解釋喜歡給我聽。喔!你每個月送巧克力送我是不是喜歡我啊?」我唸著唸著,忽然住嘴了。

  孫力揚已經找到那塊垃圾,不只如此,在他握著麵包吸管垃圾的手上,還多了一支帶梗的黃色小野花,而他正看著我,很專注看著我。

  他那種小狗眼神我不是沒看過,都看快要一年多了,老實說早麻痺了。但是這次不一樣,那眼神變得很詭異。彷彿我剛剛說了什麼奇怪的話一樣。

  什麼奇怪的話?我剛剛說了什麼,誰來倒帶給我聽?我不是只是把他當垃圾桶一樣倒了一堆垃圾?他為什麼有那種表情?

  「你、你幹嘛啊!」我有些不自在地開口。

  孫力揚楞了一楞,「沒事,嗯,花……給妳。」他說著,聲音又開始縮小,臉又恢復到以前那個可憐樣。像隻想討好主人的小狗。

  我只是一頓,就伸長手穿過欄杆去接收那支花。碰到花梗時,我捏住偏下的花梗,孫力揚則是握住上邊的。我們就這樣握著同一支花,一瞬間,沒有人鬆手。

  「嘿,孫力揚,我們兩個很像吧。」我試圖微笑,想把這有些尷尬的膜扯破,「我跟你都一樣,好朋友都暈頭了,只有我們最理智,對不對呀!」

  「不……」我跟妳不一樣。我瞧見孫力揚掀了掀唇似乎說了個「不」字,然後後面的句子就直接在我腦袋裡形成。我不知道怎麼形容這種感覺,但是我幾乎能確定,他想說的,就是那句話。

  但是,他只是掀了唇,起個「不」字,接著他猛然撇了頭。再轉回來時,臉上又掛著笑容了。

  「嗯,算吧,算很像。」他最後是這樣說的。

  我從來沒有機會去真正探索,那個下午他「不」字後面想說的話,究竟是什麼。而之所以有這樣的結果,或者是因為某部分的我,不願意、一點都不願意去探索吧。

  因此,從這天開始,到很久以後的幾年時間,當我回想起這個下午時,就算腦袋裡清楚知道,孫力揚想說的,並不是他所說出來的,即使我清楚明白,卻早就無法找出正確的答案了。

  我頓了一會,「阿桃……跟吳孟鴻……會很快樂吧?」我不知怎麼忽然開口問,聲音有些啞啞的。

  「嗯。」孫力揚點點頭,然後鬆開手,「他們會很快樂的。」

  就在他轉身準備離開花圃時,我忽然有些著急,來不及思考,只好連忙大聲說:「那、那我們……欸,就是說你和我啦。也會是,滿不錯的朋友吧?」話有些難以啟齒,但是我卻快速說了出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說這些,甚至不清楚我問這個問題的用意,或許因為阿桃說的那番話,或許根本不需要阿桃那樣說,這些話我早就想說了,只是沒有機會而已。我只知道我的出發點,似乎是想保護些什麼,想隔離些什麼,但是那「什麼」我無法說清楚,只是怕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機會講那樣地著急。

  孫力揚停住腳步,緩緩回頭。陽光下,我看見他用力地點了點頭。「當然啊。」他說著,然後慢慢地笑了。

  笑容靦腆,就如去年他第一次拿巧克力給我那樣,有些害羞,卻又堅持的樣子。

  我也笑了。

  總覺得,有些東西,就在我們兩個這樣的笑容中,不會變了,被保護了。

  然後,我的心似乎就這樣寬了點,安心了點。

  陽光熠熠灑了下來,灑遍了中庭跟穿堂,也灑遍了走廊樓梯。

  但是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在國三上學期而已,現實,打破了我跟孫力揚那年在午休時間的這些對話。

  後來的現實,阿桃並沒有跟吳孟鴻過得很快樂。而我呢?這個夏天過去之後的不久,我就再也沒有看過孫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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