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妳在……在做什麼?」我楞在生鏽的鐵門前,有點茫然地問。

  阿桃回頭了。

  在鐵欄那端回頭,鐵欄一格一格的,像把她切成好幾塊的樣子。

  「愷君?」她反手抓著鐵欄,身體斜斜地往前,聽到我的喊叫,側過臉回來看我。神情很空洞,很破碎。

  「林筱桃……妳,妳妳在做什麼。快過來,快點過來,妳會摔下去的,妳知不知道!」我叫了阿桃的全名。認識她三年,除了那年在蕃薯攤前面叫她全名以外,這是我第一次,經過三年又喚她全名。

  看著她晾在那裡的樣子,這瞬間,這一刻,我才完完全全醒了。

  不管孫力揚口中的我變了也好,沒變也好,那不重要了。我知道了,變的人,是阿桃。那年夏天和我在蕃薯攤前買蕃薯的阿桃不是這樣的,那年的阿桃有一雙彎彎的月牙眼、總是紅撲撲的雙頰,很可愛,很可愛的。不是現在那雙眼睛空空、臉色蒼白、懸在那像只破娃娃的人。

  天啊,阿桃什麼時候變成這樣子了?

  而我到底在哪裡?這段時間我到底去哪裡了?我關心了什麼?我關心了什麼!

  終於,我像是醒來了一樣,喜怒哀樂都回來了,開始感到害怕,她晾在那裡的樣子,開始抽走我的理智。之前不知道死到哪裡去的情緒,忽然全部都回來了,也攀到最高點,並在同一瞬間應聲崩塌。我的眼眶瞬間辣了起來,很久很久沒有掉的眼淚也全部回來了。我全身顫抖,伸長右手,一步一步,很小心地往阿桃的方向移動,「阿桃,妳下來好,好不好,阿、阿桃……」

  阿桃只是回頭看著我的方向,視線卻沒有一點焦距,雙唇微微張著,像條離水的魚,嘴微微張著,掙扎著,企求空氣。

  我想我的眼淚是蓄滿眼眶了,不然阿桃的身影不會越來越模糊。我用盡全身的力氣睜大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管怎麼酸怎麼澀,都不敢眨眼,我怕我一眨眼,下一秒的世界就再不會有阿桃的身影。

  我現在知道孫力揚那慌張的神情是為了什麼,學校的躁動是為了什麼。學校叫警察了嗎?電視上會看到的那種消防梯,那種可以接住人的大彈簧床呢?有沒有人可以救救阿桃?

  有沒有?

  我回身抓了禮物,用力拆開,風把包裝紙吹走。大力掐著娃娃,我害怕又哽咽地說:「阿桃妳看,我買了妳最喜歡的娃娃,今天是妳生日,阿桃,妳過來好不好,好不好?」

  拿著娃娃,我慢慢前進,在距離阿桃一公尺多後面站住腳,不敢再前進。

  「我生日喔……我生日喔……」阿桃的嘴一張一合,聲音乾啞地傳出來。

  「阿桃,妳生日喔,妳生日喔!」眼眶已經到達盛載的極限,眼淚用飆的出來。我邊用左手大力抹掉,邊伸長抓著娃娃的右手,想讓阿桃回心轉意。

  「愷君喔……」阿桃開口,然後緩緩放掉左手,身形搖搖欲墜。

  我嚇得想尖叫,卻沒有聲音。努力克制卻還是忍不住發出的嗚咽聲飄蕩在這七樓的空氣中。

  不要跳,求求妳不要跳。

  阿桃並沒有往下跳,她用著很詭異的速度慢慢轉身,轉身。風很大,她的短髮全部飛揚了起來,然後她轉正,面向我地抓著欄杆。她空空的眼神對上我的,三月,天氣不冷,我卻突然一股寒氣從腳底竄上來,一瞬間我以為阿桃已經跳下去了,已經死了。而在我眼前,雙眼紅腫帶著血絲,臉上毫無血色的是阿桃的鬼魂。

  「給我看娃娃,給我看娃娃好不好?」她開口,聲音幽幽地傳出來。

  「好、好……」我幾乎要站不住了,連忙往前衝,墊高腳努力把娃娃從鐵欄頂端送過去。然後趁機緊緊抓住阿桃另一隻握在欄杆上的手。

  阿桃抓了娃娃,就這樣隔著欄杆與我對看著。

  阿桃空洞地看著我,嘴唇顫抖,「娃娃喔……」她說話的時候,腦袋還會怪異地晃,晃,晃。

  「愷君……我跟妳說,妳不要生氣喔,我墮胎過喔。」她眼神暗了下來,「還不只一次喔。」

  「妳這笨蛋、笨蛋!為什麼不跟我說?為什麼不跟我說!」我哭喊著。

  「因為妳不要聽啊,」阿桃開始流眼淚,「妳說妳不想知道我們的事情,妳說的啊。妳好凶好凶說的,我不敢說,都不敢說喔。我跟吳孟鴻交往,妳都不高興了,我好怕,好怕如果妳知道我墮胎,會嫌我噁心,嫌我髒,不跟我做朋友。」

  「我……我怎麼會嫌妳髒?妳這個大笨蛋!」我努力想澄清,不過沒有用,

阿桃黑色空洞的眼不停溢出水分,從眼淚中,我幾乎都要肯定了,阿桃是多麼堅

信我會嫌她噁心。

我會嗎?傻阿桃,我怎麼會嫌妳髒……我怎……我不會……應該不會……

  我不敢再問我自己這問題,因為我開始害怕那個真正的答案。

  「妳都不願意聽……第一個週末吳孟鴻邀我出去的時候,我沒有想要過夜的……可是那個晚上喔,我們就睡了。那是我第一次喔愷君,我以前沒有跟男生亂來的,妳不要生氣。我是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吳孟鴻,好喜歡、好喜歡……第一次好痛喔,痛死我了。我都想跟妳說,可是妳都不要聽,妳只要我別用妳的名字對我媽媽說謊……妳都不聽、都不聽。」阿桃斷斷續續說著,好像在說故事,我卻聽得心快碎了。

  「阿桃妳別這樣,妳別這樣──」我哽咽拚命搖頭。

  阿桃對於我的話完全充耳不聞,她幽幽地繼續自言自語,好像要把話說完,好像要把這些話烙在心頭那樣說完。

  「墮胎好恐怖,白色的病房,醫生看我的樣子,好像在看什麼不要臉的東西,東西都是用鐵做的,刮啊刮,我第一次的時候還真希望自己就這樣被刮空,刮死掉算了。但是我沒有死掉,死掉的是我第一個寶寶。」阿桃說著,開始顫抖,「好幾個晚上我都作夢夢見它喊我媽媽,然後下一秒融成血,把我淹沒了,嗚嗚嗚,我殺死小孩了。我好想說給妳聽,可是妳都不聽,都、不、聽!」最後,她尖叫了出來。

  我害怕到幾乎要暈過去了,除了用力,用盡全身力氣抓緊阿桃之外,對於她的話、她的控訴我完全無法反駁。

  「不過一兩次以後,嘿嘿嘿,也習慣了,我還可以躺在那裡想等一下做完手術要吃什麼喔!我還問醫生下次來可不可以打折喔!」說著,她咯咯笑了出來,聽得我毛骨悚然。

  「阿桃,妳別這樣,這不是妳的錯,不是妳的錯──」我用力搖頭,試圖說服她。

  「不是我的錯?那是誰的錯?」阿桃問我。

  「是吳孟鴻,是他,是他的錯!我早就不喜歡吳孟鴻了,妳看,對不對!他是壞人,他害妳的,都是他的錯!」我連忙這樣回答。都是他的錯。我把責任往外推,咬死他,是他,都是他。

  說完這些話,後頭突然砰的一聲,我下意識回頭,看見樓梯的鐵門被人踹開,孫力揚跛著腳,一拐一拐衝上來。

  看見我們兩個,他只是一楞,然後對著我們伸長手。

  「林筱桃,下來吧。下來吧。」他堅定說著,緩緩走向阿桃。

  我淚眼模糊地看著孫力揚的身影,很感激他在這時候出現,多了一份說服阿桃的力量,我急忙回頭,「阿桃快點過來,來,我扶妳過來,不要這樣了,是吳孟鴻的錯,是他的錯,我早說過他不是好人,我討厭死他了,這一切都是他的問題,不是妳的錯。妳先下來,先下來好不好?」

  阿桃的眼淚忽然就這樣停了,視線也慢慢凝聚了焦點,然後跳過我,對上了在我身後的孫力揚。就在這瞬間,我發誓,我看見了,我看見阿桃的眼神變得很陰沉、很怨、很恐怖,甚至很惡毒。她那樣定定看著孫力揚五秒,又把視線挪到我臉上。

  「為什麼……妳總是那麼討厭吳孟鴻?為什麼他全身都不好?只有妳的孫力揚最好嗎?」她一字一字很清晰地問我。我錯愕,不知道怎麼好好的忽然又變成這樣的局面。

  「什麼……什麼孫力揚最好,妳妳胡說……」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我還有力量跟阿桃爭吵。

  「張愷君……」阿桃咧嘴笑開,讓我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然後她貼近我的臉,好近好近,近到我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妳就是這樣,哈哈哈哈就是這樣,是我胡說,我都胡說。哈哈哈,張愷君,我跟妳說,我現在懂了,都懂了。不是我的錯,也不是吳孟鴻的錯,不是我的錯,不是他的錯,是──」

  然後就到此為止。

  我沒有聽到阿桃最後究竟想說這一切是誰的錯,我只感覺到自己被人很用力地推了一下,抓住阿桃的手狠狠地被刮出五條血痕。吃痛中,我放了手。

  等我感覺到曾經抓緊的手再也沒有握住任何東西時,已經來不及了,就這樣,我眼睜睜地,眼睜睜地看著阿桃推掉我,放開右手,左手持續抓著那隻娃娃,成大字型往下墜,依然帶著那個詭譎的笑,往下墜。

  一股無止盡的恐懼感從胃翻了起來,好像變成千百條蛆,爭先恐後地在我喉嚨裡蠕動。我卻叫不出來,「啊……啊,嘎……啊……」像要吐一樣,我只能發出沙啞恐怖的嘎聲。我知道我該閉眼睛,可是辦不到,阿桃的墜影像黏在我瞳孔裡一樣。

  「不要看!」孫力揚衝過來拉住我差點跟著翻過欄杆的身子。

  砰。

  很大一聲。

  我聽到了,所以我忽然猛然一推,把本來已經緊緊抓住我,硬把我扳向他的孫力揚推開,在他可以再度阻止我以前,我低頭往下看,往那片血肉模糊看。

  好醜啊,那是誰啊……我簡直要皺眉了,哪才不是我的阿桃呢。

  很詭異的,我的嘴角居然彎了起來,我嘻嘻笑了出來。

  好醜,好醜,阿桃妳變得好醜!

  「哈、哈、哈、啊啊啊——」後來笑聲轉為尖叫聲。

  我這輩子,沒有聽過自己那樣叫過。

  「啊——」我扯住自己的頭髮,眼睛離不開那片詭異醜陋的東西。

  孫力揚再度衝過來,他拉住我,似乎對我說什麼,但是除了我自己尖銳的叫聲,我聽不到他究竟在說什麼。

  怎麼會跳下去了?阿桃妳怎麼跳下去了,剛剛不是還好好的?阿桃、阿桃、阿桃——

  我瘋狂尖叫,不能接受剛剛還在眼前的人現在只剩下底下那攤什麼都不是的鬼東西。

  我吼,我拚命吼,我不知道我究竟喊了多久,尖叫中,我失去意識。

  記憶也到此為止。

  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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