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五日,母親節的前一個禮拜日。

  天空下著大雪,一點也沒有夏天即將來臨的感覺。

  我站在店門前,趁店裡客人流動量較少的時候往外看去。外頭一片白茫茫的,雪不是用飄的。也許,台灣人的心目中,雪是像愛情小說裡寫的一樣,用唯美的方式,緩緩飄下來。

  很適合兩人在街頭街角相遇,然後擦身而過時,回首那剎那,感覺到愛情來到了。

  很可惜,這些只是屬於小說唯美式的夢幻形容法。

  現在外頭的雪,是用吹的。用好一點的形容方法,就想像台灣的大颱風夜,那種連招牌都會被吹得掉下來的狂風暴雨般。只是,夾帶的不是雨,是每片有銅板那麼大的白雪。

  一點都不浪漫,只會讓人有想一頭撞死的衝動。

  看看我身上的小短裙,我想走過街角的時候,需要遇上的不是讓我覺得愛情來了的男人,而是一個不會讓裙子被吹起來的方法。

  這是一個暴風雪來臨的夜晚。

  外頭太陽堅持高掛,陽光卻穿射不透雲層。加拿大的夏天特別長,滿地白雪反射著白亮,即使是晚上八點了,外頭還是依舊一片白亮。

  也許有人會懷疑,這樣一個所謂的暴風雪天,我為什麼會穿著一件小短裙。

  唉,不能怪我啊。只能抱怨這種變態的天氣。早上我出門時,天空的太陽還是很大一顆懸在那裡的。

  雪是在下午六點十分開始刮起來的。

  是的。這就是卡加利的天氣,總是讓人措手不及。

我看著玻璃窗外唯一的光景被埋沒在白雪裡面,腦袋開始算起數學。這是我來卡加利的第幾個冬了?

  三年?不,不是,似乎是四年了,四年多了。

  四年來,我不覺得自己學了很多,但是某方面的我卻轉變了好多。說不上來是哪變了,卻隱約強烈感覺到不論對事情、感情,甚至只是些微不足道的事物.我都徹底改變了看法。我想除了人都該有的成長,更多的,是這個城市,還有某些特殊的人所影響的。

  我居住的城市──卡加利,是一個比溫哥華、多倫多,這些一說到加拿大大家就會聯想到的城市小得多。

  我記得飛機降落時,我幾乎要睜大眼睛才能看見那在一片看似荒蕪平地上突顯的細細小小建築物。我和媽對看相互一笑。這一笑,似乎是在說,「啊,終於到了」,可是很多年後,我終於明瞭,那一笑,隱約說著,「啊,就是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地方」。

  卡加利,不算是個發達的城市,卻也說不上落後。該有的,它都有。

  要糜爛有舞廳,要上進有大學,要偷閒有公園,想敗家也有名牌專櫃。

  真的,該有的它都有。

  我卻還是深深覺得,這城市缺了些什麼。

  說不上來是什麼,卻是那麼強烈地感覺到,缺了什麼。

  除了人文語言的不同,這地方最令我感到衝擊的就是天氣了。卡加利無非是個寒冷的城市,住在台灣十幾年,哪有遇過什麼白雪,更別提是如此長、如此冷的雪季。

  它的雪季長得彷彿永遠不會結束般,即使稍微放晴,也總有種隨時會再轉白的感覺。一年裡有七個月,整個城市都覆蓋在白茫茫的大雪之下。雪季,經常在九月當台灣還是艷陽高照的時候就飄然而來。像西北雨一樣,忽然滂沱而下,讓人措手不及。不同的是,這一下起雪就是無邊無際的七個月,而不是短短的十來分鐘。就像今天般,早上明明還是艷陽高照,到了下午,世界彷彿換了衣裳,變成了白雪繽紛的冰的世界。

  九月雪,會斷斷續續地飄落,直到五月底。偶而老天爽個脾氣,七八月的大太陽天,也會忽然飄起十來分鐘的細雪。那是夏飄雪,後來我都這樣笑著說。只是,這個後來,是很久以後了。

  還記得第一次看到雪,高興拉著媽媽跟妹妹半夜三更又叫又跳,只差沒唱起歌。只是隨著一年一年的冬,對於雪,已經完全失去當初那份感動了。出門時,看到白茫茫一片,就會像在台灣說聲:「噢,下雨了」般,說聲:「呃,下雪了。」

  其實,我一直覺得這是一種悲哀。好像是人生又失去了一種感動的原因。雖然對著雪皺眉怒嗔,我知道心底的某個我,還是小聲壓抑地啜泣著不再屬於我的感動。

  很小的悲哀,但是確確實實的存在。

  「喂!洛心,給我三瓶麒麟。」莉莉的聲音在吧台外面響起,把我腦袋裡的思緒打散。我震了神趕忙應了一聲,熟練地打開冰櫃,拿起裡頭的麒麟,放在吧台上,等著莉莉來把他們拿去給客人。

  「討厭哦!下雪了。」邊拿著麒麟,莉莉邊不滿地念著。

  我無奈地給了她個笑個笑容,當作附和。

  「啊啊,洛心快快快,給三杯大杯可樂,兩杯冰水,一杯加檸檬,還有四瓶blue不要杯。幫我送去二十一桌。」愷在莉莉走了以後,踩著日本木屐,咖啦咖啦的跑來吧台,劈哩啪啦唸了一大串,又咖啦咖啦地跑掉。

  「哦。」我應聲。

  「洛心,三杯荔枝雞尾酒謝謝。」

  「洛洛,兩杯grass hopper。」

  「洛心。幫我把這些送到第五桌,OK?」

  「哇靠人好多啊。洛心有空來幫手一下,我要七杯冰水,八杯茶。二十二桌。」

像嫌我們不夠忙似的,客人都像躲雪般全部湧了餐廳,讓原本就忙碌的週末夜更是熱鬧起來。

  只見女服務生穿著和服,踩著木屐,咖啦咖啦的跑整場。

  我的手則是沒停過的拿這個,調著個,端那個。

  叮噹!餐廳的門又開了。

  我心裡忍不住開始問候起別人母親,卻還是要揚起最甜美的笑容,說聲:「歡迎光臨。」

  三個女孩,東張西望地走了進來。

「小姐三位嗎?」

  「嗯……」

  「請問你們桌,還是旋轉壽司檯,還是要鐵板呢?」

  「呃……桌好了。」

  「好的,請跟我來。」

  帶完了客,我繼續認命地調著點單機拼命吐出來單子上的各種飲料。

  我的工作,是帶位,兼調酒師。好吧,偶而忙的時候,我還要送菜,如果再忙一點,我要收碗盤。最後,如餐廳的人像餓了十幾天沒吃飯般狂掃的話,我還得去後面幫忙整理洗乾淨的碗盤。

  其實無所謂的,餐廳人都熟了,誰不是互相幫忙的呢?

  「請問……」

  剛剛三位女生其中個子小小可愛可愛的一位走到我跟前。

  「有什麼事嗎?」我切水果邊抬頭回答。

  「請問以前那個高高的……調酒師還在嗎?」

  「嗄?」我把切成花的柳丁裝上盤,擦擦手,有些不懂抬頭看她。

  這時候我才看清楚她的臉稍稍泛紅,有些扭捏的樣子,然後猛然間我了解她問的是誰了。

  「很抱歉呢,他去年就辭職了。」唉,果然是紅塵帳算不完啊。我在心裡苦笑。

  「是嗎?」她臉上明顯露出惋惜,我來過好幾次,可是去年回溫哥華。沒想到,再、再回來……他已經辭職了。」

  「對呀,他去年辭職了。」我還是微笑著,重複著我的話。

  女孩頓了頓滿臉惋惜走回她的桌子。

  我看著她的背影,唇角微彎挑了顆柳丁,繼續刻我的花,情緒一直保持著,很努力保持著。

  笑著之間,門口又來了五位客人,我把笑容擴大,「您好,歡迎光臨。五位嗎?」

  其實生活就是這樣。偶爾一些插曲,不過大部分都還是吃壽司的客人。趁著偷閒的時候,我自己打了一杯思樂冰,蹲在吧檯底下偷喝。兩隻腳已經酸到發抖,從早上十點沒有休息的忙碌到晚上十點。十二小時的工作,讓我覺得腳已經脫離我的身體在旁邊跳踢躂舞了。

  看看時鐘,離下班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

  老天,保佑別再有客人進來了,不然我就要……我就要怎樣還沒想完,大門的鈴鐺響了起來,從旁邊的監視器上,我可以看見四個客人正一臉飢餓的走進來。

  嘆了口氣,我站起來。

  「您好,四位嗎?」

  就像我說的一樣。

  生活就是這樣,每天都在循環著,而吃壽司的客人也似乎永遠都不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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