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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是我太過心急去追著他的腳步,還是飄雪刻意停留下來等我,我只知道從那天之後的我們,變得異常的接近,近到連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認,早就跨越了我一直堅持的一條線。

  有意無意間,總是特別喜歡逗留在下班以後得那幾個小時。從十一點,十二點,一點,兩點。我看了一眼手錶,很好,三點十分,我們還坐在一家中國餐廳裡對望。凌晨三點多,我不是那種沒人管的小孩,或者說,我媽不是放任我到處亂跑的母親。我只是一直在利用一個滿卑鄙的方便。那就是一種存在於我跟我媽之間的信任。我不知道為什麼,從小大到大我就不是一個很乖牌的小孩。我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容易受到別人影響,學長說我是迷路軍團的團長。可是,老媽卻從來不等我的門。不管多晚,她會留一盞燈給我,可是不會等我的門,不會像同學的母親一樣,每次晚一點回家就要起革命。

  當然,她也不是不聞不問。我去哪,跟誰去,做了什麼,我都會依實據報。或許是這樣子,媽才沒有很嚴格地盯著我。我攪著自己面前的杏仁霜,一絲罪惡感浮上來。

  當然,彬彬有禮的夏飄雪也問過我好幾次這麼晚回家會不會有事。我除了傻笑打混敷衍過去,也沒多說什麼。他聽了以後只是喔一聲過,不再問些什麼。某方面上,我卻清楚,他知道我在說謊,卻又基於某種原因不願意拆穿。

  而那個原因,是我不敢去想的。現在的我們很好,很多問題都不用煩惱。我只要跟他這樣靜靜的聊天就好,什麼都不願意多想,因為即使風平浪靜,他還有女朋友這樣的事實,沒有人可以否認。

  「三點二十五分,回家了?」

  等我發現我已經無意識地把飲料喝光的時候,夏飄雪才緩緩問我。

  「嗯,回家了。」我點點頭,伸手抓起桌上的帳單,飄雪搶先了一步,順手握住我的手。他沒有什麼介意,我倒是很狼狽地把手抽開。不能太近,我必須這要告訴自己。我已經分不清楚對他,到底只是關懷,還是另一層關係。

  外面的風很大,我們挨進地走,感覺他在身邊,我承認我自私。不要問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真的,不、想、管、了。

  然後天公很做美,還是根本我自己耍白痴。冷的半死在自家門前搞了五分鐘,才很氣得發現我忘記帶鑰匙。難怪我今天一直覺得不對勁,原來就是忘了帶東西出門。站在門前,還可以透過玻璃間隔看見媽替我留的燈,罪惡感很重,重到連抬手按電鈴的力氣都沒有。站了很久,我才有勇氣回頭看,而果然,夏飄雪的車子還在那。

  「我完了,我沒帶鑰匙。」他看見我走近,把窗戶搖下來。我巴在窗戶上,有氣無力哀嚎著。

  他皺了皺眉,「妳先上車,外面很冷。」他開了車門讓我進去,「有沒有備用鑰匙之類的?」

  我搖頭,「備用鑰匙在車庫,問題是我連車庫都進不去。又不能按電鈴,我媽會殺人的。」一來,按電鈴不就吵到她睡覺,二來,這電鈴一按,我家大概就要起革命了。  夏飄雪想了一會,才做決定說。「先過來我家吧。等天亮一點我再送妳回來。不然在這裡等也不是辦法。」

  我抬頭看看他,又轉頭看看那扇打不開的門。其實沒有什麼矜持,只是很猶豫。究竟猶豫些什麼,我搞不清楚。只知道,好像這一去,有些事情可能就真的挽回不了。

  後來我到底怎麼從喉嚨裡發出類似「好」「嗯」這一類的詞,我都想不起來了。只知道腦筋再度恢復接收訊息的時候,夏飄雪已經把車子開回他家的停車場。

  「那個……」然後,這時候的我才開始慌張起來,「那個……你……你女朋友……」

  他瞥了我一眼,按下電梯鈕,「我不跟她住在一起。」

  我尷尬笑了一下。有點搞不清楚現在的狀況,只能跟在他後頭進了電梯。看著電梯的樓梯數字一層一層往上升。這大概是我第一次單獨到一個男孩子家裡。就算跟小馬,也至少……好吧。我跟小馬也單獨在他家處過。不過兩者狀況差很多。

「我以為,你們住在一起。」電梯到了三十七樓(不要懷疑),我又開口問。然後就想咬斷自己的舌頭。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洛心,妳這個豬頭。

  「沒有。不過她有我家鑰匙。」他開了門,沒什麼情緒地說。

  有你家鑰匙?為什麼有你家鑰匙?好幾度,我差點問出來。字到了嘴邊,我又吞了下去。

  門開了,我們沒多說什麼就進去。沒什麼擺設,乾乾淨靜的,就不知道是他收的,還是他女……不對!我趕忙喊停。不能在這樣想下去。我搖了搖頭,想抓回那條很模糊的線。可是卻找的很辛苦。

  「妳隨便坐。別客氣。」他脫了外套,往衣架上一丟,「要喝什麼?咖啡,茶?阿華田?」我選擇了阿華田。夏飄雪沖了一杯阿華田給我,又捧了一杯黑咖啡。我坐在地毯上,捧著阿華田,抬頭看著靠在窗口邊的夏飄雪,兩個人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不行,太尷尬了。一定要設法打破這種氣氛。我摸了摸地毯,又亂喝了起口阿華田,眼神飄來飄去。最後還是決定打破沉默。「飄雪,你要不要去睡一下,不然一夜沒睡。」

  他捧著他的咖啡,走向我這邊然後一屁股坐到我身邊的地毯,頭往沙發椅上一靠,語氣懶洋洋。「沒關係,我還不是很想睡。」

  「你都習慣這麼晚睡嗎?」我推推他。

  他稍微把頭抬起來看我一下,「大概吧。反正早上也沒事做。妳那什麼臉?我已經很久沒去PUB了。」

  察覺到我的臉上一定又露出那種斜視的表情,我不好意思了一下。「不,不是啦。可是你這樣日夜顛倒,對對身體很不好。嗯,你也知道我的意思。」後面那句話我說的有點吞吐。

  他倒是無所謂地聳聳肩,「早晚的事,不是嗎?」

  這傢伙!又來了。我最氣憤他偶而就會露出的那種豪不在意神情。「話不能這樣說,生命是有價值的,長也好,短也好,總是要珍惜。」

  「那妳告訴生命的價值。」

  「我……」我思考了半天,拼不出一段有信服力的句子。我是可以漫天擴地的用著我小說台詞來跟他長篇大論。但是看見夏飄雪的眼睛,那些話全部都哽住。因為我知道,那些,對他沒有任何作用。

  「洛心,妳幾歲?」他轉頭,突然這樣問我。

  「十八。」我誠實回答。

  「妳的人生,還過不到四分之一。」他笑了笑,「生命的價值感,在受到威脅時的那一瞬間決定。而妳,還不到四分之一。妳不會懂妳要什麼,也不會知道未來。所以妳現在頭腦裡的生命價值感,只是妳從書上,從別人口中整理,吸收,然後虛擬出來的。」

  「那你呢?」

  「我?」他晃動著咖啡,「我的人生早就過了四分之一。也許,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

  「為什麼你總是要這麼悲觀……」

  「我不是悲觀。洛心,妳不要用憐憫的心來看我。對於生和死,我看得很開。比什麼人都開。我只是認清楚事實而已。不為自己找藉口,不給自己空有的希望。」

  「可是……」

  「我存在與否,並不是什麼大問題,不是嗎?OK,現在假設我死了,妳會傷心對不對?我知道妳會傷心。妳會傷心多久?一年,兩年?不管多久,妳終究會有忘記我的一天。我們是平行線,妳強行進入了我的生活,有了交集。時間到了,會再度變成平行線,妳有妳的人生,妳會走下去,不論我存在,或者不存在。」

  我聽著夏飄雪的話,非常清楚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可是聽在耳裡非常的刺耳。每個人的存在當然都是微不足到。但是,只要一個人傷心就好,一個就好。就可以證明存在性是真的有去影響到別人。我想證明的,並不是一個人的影響力,而是一個人的存在性。存在是否,是給人留下的紀念。就算只是一朝一暮。而只要那一朝一暮存在過,那你就存在過,即使只是一秒。

  可是我卻不知道怎麼表達我的思緒。

  我無法反駁夏飄雪的話,我只能睜大眼睛,看見他黑色卻沒有焦距的眼神裡面,然後下一秒,再度紅了眼框。

  「我知道我存在過。」他笑,「但是我也知道,你們會忘記我。就如同我忘記我弟弟一樣。」

  「你有弟弟?」

  「有。」

  「他……」

  「他死了。」聲音出來,冷冰冰的。

  我不太相信地看著他。

  「如果沒死,今年大概……嗯,真糟糕,我連自己弟弟的年齡都記不太起來了。應該……好像是二十三四吧。」他自言自語著,最後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給了一個很奇怪的笑容。讓我從腳冷到手,差點把杯子給打翻。

  「你……不是唬我吧。」

  「唬你做什麼?」他摸了摸我的頭,「他跟我一樣,我們流著共同的血液。五六年前就死了吧。所以,你看。沒有他,世界還不是照樣運作,我還不是在這裡?我沒有放棄生命,我只是,沒有力量去擴展他。」

  「對不起。」很小聲地,我聽見自己的道歉。

  「又不是妳的錯。」他拍了拍我,「沒事的。都已經過了四五年,該傷心的,早就傷心了。沒什麼痕跡留下來了,不是嗎?」

  我看了看他有點疲憊的臉,拉了拉他的手,「我想……你不是遺忘。你知道,有種悲傷會在心裡面,久而久之就習慣了。然後,你就……以為忘記了。其實,其實,已經變成你情緒的一部份,祇是沒有人去提醒你而已。」我試著跟他解釋。

  「更或許,是我不想去想。我弟,讓我看到自己。」他笑得有點累。「妳知道嗎,他掙扎過,接受化療,什麼他都嘗試過。對於生命他比我堅持多了,他說:『哥,我在給你鋪路喔,以後你一定要活的比我更好。』可是我並沒有……我墮落了,妳也看見的。我過的很糟,非常糟。我在浪費生命,我比誰都知道。有時候我會想,當初到底該不該這樣,這樣自我放棄?我是不是除了放棄了自己,甚至放棄了我弟弟留下來的一切。有時候我想說後悔,可是我不敢……但是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我自己拋棄了自己、剩下我自己──」飄雪說著,全身都顫抖了起來,有些歇斯底里的。

  「飄雪,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你用你的方法很努力的再活著,你只是害怕而已。怕,並不是壞事啊。你不要這麼逞強。比如像現在啊,你就可以放鬆自己,不是嗎?又沒有別人,只有我。你沒有拋棄自己的,即使有,我也不會丟下你的喔,你知道我的,我……我不是說過會隨著你去天涯海角?」我想安慰他,聲音確有比他更重的鼻音,不但如此,還說了一堆連我自己都不太能理解的話。

  很久很久,他都沒有說話。就當我以為自己又說錯什麼話時,他突然抬頭,「洛心,妳有沒有很想哭的時候?」

  很想哭的時候?當然有,而且是幾乎天天好不好。「有,很多很多時候。你呢?你一定不常吧。」

  「有。」他淡淡地說,然後我瞥見了他紅掉了的眼框。

  「什麼時候?」

  「現在。」他說,抹了一把臉。最後索性將臉埋在手裡。

  我跟著他紅了眼框,轉身輕輕抱住他,「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的。你只是很累而已。」

  「我會在這裡的,沒關係的。」只記的那時候我一直重複著這幾句話。一直重複著。我們靠著,沒說什麼話,天地間只剩下悲傷。淡淡的圍繞著,讓人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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