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的招生會很忙。我與從卡加利飛過來的醫學院副院長碰頭,兩人在我們的招生攤位一忙就是八個鐘頭。超過百名的學生,到了下午幾乎嗓子都啞了。像兩個壞掉的錄音機,重複著很多相同的話語。其實我是很喜歡跟學生交流的,從他們的眼睛我看見了當年那個飛往國外的自己。只是這群學生懂事,也有方向多了。忙到了晚上,我跟副院長簡單地用了餐,他搭了地鐵瀟灑地回下榻的旅店。而我則慢慢地走回幾條街旁的飯店。也直到這時候我才想起孫詠渟,拿出手機我看了一眼。沒有任何新的信件。

  妳看吧。

  幸好喪屍是不太會失望的。所以我在吧檯叫了杯紅酒,一個人坐在大廳的鋼琴吧,偶爾與幾個從不同大學來路過的同行聊搭幾句,一個晚上就這樣一個人過去,等到我發現已經三杯紅酒下肚,時間都來到了十點多。真是,有夠頹廢的一具屍體。

  回到房間後,我傳了張我喝得臉紅紅的照片給卡加利的他。他則是傳了一張家裡那頭胖柴的照片過來。我看著手機裡頭那隻九歲的老狗,唉真是想念她。

  記得幫她剪指甲。我提醒。

  好。他說,我上班了。

  我看了一眼時間,卡加利早上八點多,也是,他是上班時間了。

  就當我泡澡泡到快睡著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

  奇怪,不是上班嗎?而且通常他不會打電話給我,怕擾到我辦公。我搖搖晃晃從浴缸裡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抓了浴巾踏了出去,免得一下滑倒明天就上了北京頭條。

  看了一眼手機,來電未顯示。唔,連這個都被防火牆掉了,我嘀咕。

  「Hello?」我沙啞地接起電話,喝太多紅酒了,整個喉嚨好乾。

  「是我。」

  我像看到鬼一樣把電話拿離我耳邊,看了一眼螢幕上的blocked user。不是卡加利的男人,因為他不會說中文。

  「妳怎麼會在北京呀?」那頭的聲音又傳來。

  「出差,」我生硬地回答。「你怎麼會在上海?」

  他笑了出來。「出差啊,不然咧。快來找我,我好無聊。」

  我也跟著笑了出來。這時候我好像終於稍為理解為什麼你一直像鬼魅一樣揮之不去,因為不論隔多久,每次撞上你,都好像我們時間凍結了。這個時空沒有重量,因此記憶壓不出斷層也不會上升。就好端端地杵在那,從來沒有以前與以後。時間變成一座積灰的老書櫃,而我只需要輕輕挑出那本屬於我愛讀的那一章,那一頁,翻開之後,只有顏如玉,只有黃金屋,只有五顏六色的琉璃光反射出的那一座海市蜃樓,文字裡關藏著我最深層的渴望。

  快來找我。

  你說。

  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內心深藏的恐懼?如果有一天我不去找你了。你會不會也就這樣不見了?年輕的我,這樣的問題想了很多次,卻始終不敢給自己答案。現在的我,連去思考這個問題的力氣都沒有。或許就是這樣,即使我再怎麼小心翼翼地把你放在一個盒子裡,牽著你的線,依然每隔幾年就會在記憶最深處蠢蠢欲動,一扯一拉地讓我不由自主地再去連絡你。我太害怕若放太久那答案不用去找便自會昭然若揭。

  收了電話,我忽然想起他怎麼會有我的電話。我回頭去找了我寄給他的郵件才發現,最後一封告訴他我在上海的郵件,我一沒留心不知道何時把寄件人的信箱從我私人的按成了公司的;而在公司的郵件底下有我內建的通訊簽名檔,裡面就四平八穩地躺著我的電話。

  你說人是不是緣份。還是他說的心電感應?

  不想給的,千計萬較地攢在懷裡不放開的,命運轉了一圈還是這樣莫名其妙地送了出去。想要的,如絲如掛,漂浮騷動著,卻始終勾不著。

  快來找我。

  我一直都在找你,沒有停下來過。只是你好像從未察覺。


A Tempo

  唐娜的希臘神話史低空飄過去。我們兩個都很不可思意地看著那個B-。

  「不是說這堂是easy A?」她一把抓住那個正要逃跑的我,瞇著眼看著眼前推薦她拿這堂課的罪魁禍首。

  唔,我只是很喜歡宙斯那頭牛而已。那頭白牛,總是讓我想到一些事情。然後我的確是拿了一個A啊。

  「我以後再也不會相信妳推薦的任何課程了。」唐娜這樣篤定地說。雖然說下學期她又很健忘地地選修了我推薦的歐洲文藝復興及宗教改革。她慘兮兮地拿了個B+,然後拿著成績單逼問我成績時,我選擇性失憶。

  其實我拿了個A+。我還記得拿那堂課時,我已經大四(但是嚴格來說,是大五),臉皮也特別厚。因此每次上課,我總是坐在第一排,非常課意地與馬克˙康尼特教授對望,才不會忘記你呢,我想起林志玲紅極一時的憂格廣告。其實我是故意要給老師增加印象的。國外上課不點名,有本事你可以整學期不來課堂,期中期末跟報告交得出來就行。雖然大學上了五年,我還沒有大膽到嘗試這樣瀟灑的做法。跟老師對望久了,偶爾在走廊擦身而過他還會對我點頭。這也算是一種空虛的存在感吧,畢竟一堂有上百個學生,能讓他回首一笑還記得有這個人也算是一種浪漫吧。

  我記得我順利念完碩士回到卡加利大學服務的時候,因為身在研究生學院工作,開始跟大大小小系院的行政人員有更頻繁的交流,在一次政策委員會的初見面場所,我看見好幾年沒見的康尼特教授。自我介紹完以後,我調皮地湊過去說我拿過你的歐洲文藝復興及宗教改革喔!

  「I remember。You got an A plus。」他也靠過來跟我咬小耳朵。然後他轉頭跟我們的院長說:「Lisa,she was my student. A great one, where did you find her。」

  麗莎院長得意的:我請的人當然不差。她那時候是這樣稱讚自己的。看我時,她露出肯定的笑容。

  我想好像是從那年,我開始覺得那個拖在我身後長長的逗點,開始縮小。我不再是那麼格格不入,好像在這個地方,開始有能力融入那五顏六色屬於加拿大的這塊織布裡。也從那年開始,我發現原來回台灣還有經由日本成田這一條線。然後我再也沒有經過桃園機場。卡加利、成田、高雄。回家,又或者說回台灣的軌跡從那一年就變了。

  雖然說我依然不清楚,我是在那一年,還是更早一些,離開我們的軌跡。刻意的還是無意的,我只知道,我再也沒飛過桃園機場只是很專注、很努力地飛離那些曾經出現的軌跡。再遠一點點,就能完全忘記了。

  而你,你也從來沒問我,下次什麼時候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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