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itardando

 

  「妳碩士念什麼啊?」你端了杯我的拿鐵,你的美式一屁股坐到我對面的沙發上,沒有妳好嗎,最近過得怎樣,我好想妳……完全是我想太多的開場白。劈頭就這樣問我。

  「我?母語教育與自我認同構建、再構建……」我很生澀地用中文把腦中那些單字翻過來。

  你一臉空白,抿了鼻子吸了一口氣。對牛彈琴,我想。然後注意到你頭頂的小牛角,長長了一些。我強壓下那股想摸你那對不存在的牛角的衝動。

  我嘆了一口氣,又深呼吸:「你呢,這些年你都在做什麼。」

  「我們已經到了『這些年的』形容詞了嗎,嗚哇,上一次見面什麼時候?」我從來不懂你是刻意迴避我的問題,還是你的思考真的就是那麼跳躍,總是記不住別人說的話。唯一確定的是,這樣的你,總是燒得我體無完膚。

  四年前。我連思考都不用,時間軸對我來說太醒目,我忘都忘不了。「忘了,好像零四還是零五,還是零六?就那幾年吧。」但是在你面前我總是刻意裝失憶。因為只有這樣,跟你相比誰比較不把誰放在心上,我才能假裝我沒有被你的不在意傷得傷痕累累。你愛說我總是心不在焉,其實那是刻意的,若不然,我多在意一點只怕要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了。這樣的心思,你怎又能懂。

  你低頭想了一下,「好像是零五年喔,你那時候好像大學剛畢業。」他說,然後咕噥了句有沒有那麼愛念書之類的言語。我沒仔細聽,只是隨著你上揚下斂的睫毛,思緒整個都被擾亂了。

  很多年以後我總是問自己,為什麼總是那麼輕易地就讓你打擾了我的心思。我一直沒找到答案。每一年見你,我都很努力地想做到雲淡風輕,而真的,我似乎也越來越可以直視你不太任何情緒。只是還不夠,還不夠,所以我只能屏著呼吸,小心翼翼地走著,然後希望再走遠一點點,我就可以完全地把你遺留在身後。也因為這樣,我斷了與你的連繫。離上次見你,又是四年,一千四百多個日子,應該就夠我離你遠一點。你看,我走得夠不夠遠了?

  所以這些年你好不好,都在做什麼?直到我離開桃園,你始終沒有回答我,我也沒再問。

  再遠一點點,再遠一點點就可以完全不在意了。

 

crescendo

 

  浪奔 浪流

  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滔盡了世間事

  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我站在那個浪奔浪流的上海灘忽然地就想起這首老到墳上都長草的歌。

  一九九六年的新上海灘造成一片轟動。這就是我對上海的印象。九七年我零開台灣的時候,記得那是個CD還不盛行,卡帶還是王道的年代。我在行囊裡夾帶了一捲台灣八點檔及電影經典主題曲的卡帶,那是我對台灣的最後記憶也唯一能帶走的實體東西。我特別喜歡黃霑的歌曲。滄海一聲笑,那時候老實說真的不太清楚也不懂歌詞的美麗與哀愁。我只是很喜歡滔滔兩岸潮,然後我只能一直笑,一直笑……在兩岸潮中不知道自己在哪裡的痛苦中載浮載沉。

  後來九八、九九年網路大爆炸。我開始與台灣有了接觸。我時常想,有網路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它讓我更忘不了台灣,卻更不能融入加拿大,然後卡在兩個世界,哪都去不了。像一隻蝙蝠,絕望地一直飛一直想要討好誰,但終究兩個世界都沒有我。而現在的我飛遍了全世界,還是找不到一個停留的地方。我像隻隱形的蝙蝠,越飛越透明,在世界的鏡子裡看不見自己的身影。

  上海灘變成了外灘,除了矗立的高樓大廈,閃耀空虛的霓虹燈火,什麼都就沒留了。劉德華都結婚生子了,就說很多事情早就雲霄湮滅了。我抬眼,只剩下東方明珠還有一棟又一棟興建中的霓光高樓。靠著欄杆,我看著各國各地的遊客在這外灘拍照。我想我下次再來這,大概又要不一樣些了。

  我轉身,看著對路那一排的老建築。這是我第一次來上海,一個老城市,卻又藏著新的面孔。我一路慢慢地往外白杜橋走,沿途看著這個我一點也不熟悉的城市。在這樣的地方,將要遇到老面孔,是不是也挺奇妙的。

  一三年。我跟他約在上海。你說,這是心電感應,還是緣份。

  其實我今天很累,一大早的飛機從哈爾濱到上海,剛下飛機,打了車到飯店簡單梳洗後就跑了同濟大學。開完了會後本想回飯店整理一下再出門的,但是眼看時間來不及了,也只好先進了同濟大學地鐵站趕往外灘與他相會。我到了每個城市都喜歡喜歡搭它們的地鐵。其實出差嘛,學校根本不介意我搭出租車--老闆每次看我報的帳總是一臉狐疑地問我究竟有沒有吃飯--只是我喜歡那種貼近一個城市的感覺,像順著它的血液透過鮮紅的血管通往全身。

  更何況,誰知道,搞不好接近心臟後,說不定在哪個車站的一轉身,就會跟誰相遇聽到誰的心跳聲,是不是超浪漫的。當然這件事情到現在為止還沒出現過。如同那年我在北京胡同,走斷鞋,也遇不上聽說也在北京的誰般。

  從同濟君禧到南京西路搭地鐵也不過十來分鐘,再加上走到外灘十來分鐘,三十幾分鐘後,我已經慢慢走到相約的外白杜橋。杵在橋頭,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高跟鞋,其實腿有些乏了。從一早就踩著這雙十二公分的細跟鞋,即使大部分的時間是坐著談事吃飯陪笑,一整天下來也是有些不舒服。我左墊右晃,靠著橋墩找不到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為什麼我沒約在轉角的星巴克呀,我壓了壓被風吹起來的裙襬有點哀怨。

  「小姐,借問現在幾點了。」

  「五點半……」我轉身低頭看著蘋果這樣說「你無聊呀!」然後順著那個站得離我近得讓我有些壓迫感的胸膛往上一看,孫詠渟!他就是這麼無聊。

  我給他調皮的樣子弄笑,握著手機,伸開雙手就往他一抱。

  哎唷,你害羞什麼啦,我們外國人都是這樣子說再見的啦。我記得零九年跟他在桃園說再見時,我也是忽然拉住他,在車站外面給他個擁抱。那次真的是拉住他,然後揣他入懷。那是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臉紅。

  我明顯感覺到他超尷尬。怎麼這麼多年了,他還是這麼沒長進。你看看我們,又要用到這麼多年來形容了。

  「妳怎麼越來越瘦。」離開他的胸膛以後,他有點不自在地這樣問。

  我特別喜歡這種佔上風的感覺。大概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我這個「外國人」的熱情才能稍微攝住他。這場角力戰,我猜就只有我自己玩得這麼斤斤計較吧。

  「命苦啊。」我回嘴。我抬眼看他,外灘霓光十射的,雖然看不清楚他到底皺紋有沒有多長了幾條,陰陰暗暗的霓虹燈折射在他臉上反而更刻出他深刻的輪廓。我嘆氣,到底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你變大叔那一天。

  他笑。低低沉沉的。

  聲音已經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了。

  也是,又四年了。有多少事情還不變,記憶跟現實早就該脫軌,我卻無法放手而已。而他呢?在他心中我又是什麼,是什麼才會這麼多年,讓他也沒放,一通電話就出現,好像一千多個日子從未在我們之間溜走。我們一直對望,只是方向總是不同。不過沒關係,有時候視線本來就是一個人的事情。我眼底的風景,只有我自己懂。瞇著眼,看著眼前這個不知道該孰悉還是陌生的男人,心底想著,又是一組一千四百多的日子。我想我應該走得更遠了這次。

  飛過半個地球,一三年,我跟孫詠渟第四次見面,在外灘。

  一三年,也是我最後一次見他。後來我飛遍了全世界,也沒有再與他相遇。

  也許,那次我終於走得夠遠了。

  又或許,我終於許他拋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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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Mozart T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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