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著那杯咖啡,心裡七上八下走過去。「Hi。」這輩子不知道說過多少次嗨,惟獨這一次說的最難過。

  大鬍子流浪漢聽到我打招呼,抬頭有點疑惑的看了我們一點。然後居然很快站起來,露出一個大微笑,「Hi。」他的招呼很大聲,很爽朗,一點彆扭都沒有。相形之下,我居然有點臉紅剛剛自己明顯的不情不願。

  「呃,咖啡,給你。」我遞上咖啡,稍微一笑。

  大鬍子看了看我手上的咖啡,爽快地接過去,「真的嗎?實在太棒了。真是謝謝妳。」他喝了一大口咖啡。「這種天氣一杯熱咖啡就感覺棒多了。」他笑,說話時冒出白煙。

  我傻笑,對於他那麼爽朗的態度有點不知所措,楞在那,呆呆地不知道接下來的舉動。

  飄雪在這時候出聲解救我,「她會怕你們。所以我帶她來認識你。」

  「喂!」我瞪了夏飄雪一眼,臉紅。

  大鬍子哈哈大笑,「正常正常。」大鬍子指了指人來人往的街道,「我每天在這裡,至少有上百人上千人走過去。有多少人會回頭看我呢?不到十個吧?」他聲音有點落寞,「在這裡久了,早就習慣這種感覺。」

  「會冷嗎?」我突然脫口問,然後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很笨的問題。

  「很冷啊!」他大笑,「我們也不想變成這樣子。誰願意當流浪漢,不是嗎?世界是無情的,總是有人要被犧牲。每個流浪漢都有自己的理由,但是理由已經變成不重要了。人只會看表面,又有多少人會停下來聽那理由。聽了理由又如何呢?還是改變不了我是流浪漢的事實。」

  「對不起。」我小聲的說。

  「呵呵,」大鬍子拍拍我肩膀,「人生就這樣子。像盒巧克力,永遠不知道會吃到哪一種口味的。你們要好好加油,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對自己微笑,就會很美麗。像我一樣。」

  「謝謝。」我點點頭。

  「很冷了,你們趕快走吧。」大鬍子抬頭看了看天上越下越大的雪,「謝謝你們的咖啡。」

  我眼框稍微紅了紅。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情況,他居然還關心到我們身上。我看著他身上裹著一層又一層的厚舊棉被。鼻子凍到紅紅的樣子,突然一陣心酸。飄雪說的沒錯,這種天氣,對他們最殘忍。

  「你保重,我們走了。」飄雪笑了笑,輕輕拉著我,往車子的方向走去。邊走,我邊回頭,很努力地把大鬍子的笑容記住。

  大鬍子依然朗著笑容,突然間他開口。「你比去年早了一個禮拜。有特殊原因嗎。」

  我一頭霧水,拉拉飄雪。夏飄雪沒有回頭,直視著前方。「想讓她學一點事情,沒什麼。」他這樣回答,我卻還是不太能了解。

  「明年還會看到你嗎?」大鬍子又開口。

  我看著飄雪,他的眼神很遠。猛然間站住腳步,回頭,「我不知道。」他這樣笑著說。

  「希望能夠看到你。」大鬍子最後這樣說著。

  飄雪沒有再回答,只是拉著我過了馬路,回到車上。直到暖氣呼呼從暖氣口溢出來,我們一直都沒有說話。

  我趴在窗戶邊,隨著車子的迴轉,對著人行道上依然裹著大棉被的大鬍子搖手。雪下著很大,我只覺得很涼。回過頭看了夏飄雪一眼。想起最後他們倆個奇怪的對話,終於忍不住開口。「喂,你們認識?」

  「我幾年前在街上喝醉酒,是他把身上的毯子給我蓋才沒讓我冷死。」

  「你在街上喝醉酒?」我倏然轉頭,不可思議問著。在我眼裡,夏飄雪說不上多有方向,卻至少還算上堅強,不像是會亂七八糟就倒在街頭頹廢的人。

  他飄了我一眼,「我以前是很壞的,妳不知道嗎。」輕鬆地說,非常明顯地半開玩笑。

  看出來他心情好,我也頂了回去,「現在的你也沒多好啊。」開玩笑,也不看看是誰那時候天天在PUB鬼混。菸酒不離手,交友情況複雜的比皇室族譜更難記起來的人,也算不上好吧?

  飄雪楞了一下,回頭快速看了我一眼,猛然身手打了我頭一下,惹得我哇哇大叫。「喂喂,打人啊你。」

  「妳以前可沒這麼會耍嘴皮子。」飄雪哈哈大笑,一直手還不停揉著我的頭頂。

  「喂──。」我阻止他的手,「我本來就是這樣子了。」

  「是嗎?」他停下手,眼角瞄了我一下,「我記得剛開始,妳跟我說話動不動就臉紅,聲音跟蚊子一樣小。像小女生一樣。」

  「我我我哪有啊。」我大聲抗議。

  「有沒有妳自己知道。」他笑,聲音低低的。

  臉又紅了,「好啦。小女生就小女生,人家本來就是青春的少女。」看見夏飄雪又是一臉想笑的樣子,我趕快轉話題,「說啦,你們怎麼認識的?」

  「幾年前的冬天,我在街上喝酒。大概喝昏了,就昏在前面那個小公園裡面。醒來以後,是他用自己的毛毯替我蓋著,我才沒冷死吧。」

  「好好的在大冷天跑出去外面喝酒做什麼?」我上上下下又打量著天天打扮的人模人樣,一副什麼精英表模的夏飄雪。

  飄雪回頭看了我一眼,嘴角一咧,一個很奇怪的笑容。「自殺。」

  「什麼?」我眨眨眼睛,想確定我沒聽錯。

  「自殺。」他從容不迫回答我。卻讓我感覺背脊發涼。「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人都會有想死的時候,我只不過選擇了最壞的時機。其實真的沒什麼。人總是會有些時候會特別想死。妳說對不對?」

  我無法回答對,還是不對。的確,人都會有想撞牆的時候。我時時刻刻都想撞牆。通常只是情緒化,然後小馬說的,赫爾蒙作用影響腦袋運作。而真正能讓我想死一死算了的時候,其實不多。就算有,也只是在腦袋運作,永遠沒有具體行動的時候。而大家不都是這樣子嗎?只要熬過就好了,不是嗎。可是當我想這樣反駁夏飄雪,回頭盯著他的側臉,才發現以前我認為的理論全部都被推翻了。話卡在嘴邊,這時候才了解,他是多麼認真。

  「其實沒什麼的。」他聳聳肩,「嗯,後來就這樣認識他。也說不上認識吧。只是跟他約好,只要我還在,每年聖誕節前夕,我會回去找他。算算,今年是……第五年了。我還算很幸運,拖了這麼多年,是不是?」他轉頭,眼神炯然,說的很輕鬆。

  他雲淡風清,我卻覺得侯頭一窒,有股很大的酸氣。我是怎麼過我的生命?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尖叫,然後準備遲到。功課拖過一天又一天,考試不到最後一天不念,跟小馬吵吵鬧鬧,每天不知所以。高中都快結束了,對於人生還沒一個明確的目標。我要什麼,我追求什麼,目前還是呈現空白。結論是,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媽的,又要去上課了。

  而坐在我身邊的人。他呢?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是什麼?慶幸自己還呼吸,還是拿著紅筆把日曆又畫掉一天?

  我不知道怎麼解釋我自己的感覺。只是在此時,模模糊糊間,有點可以感覺到倒數計時的滋味。小時後不是最愛喊著,五、四、三、二、一,好了沒?躲貓貓。是的,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讓我想起躲貓貓。只是,夏飄雪,他的五四三二一之後呢?是否有足夠的時間去找他所要的一切。

  而他所要的,又是什麼?

  一路上再也沒有說話,視線茫然地在夏飄雪的側臉還有車窗外轉來轉去。想說些什麼,找不到話題。只覺得有支鉛筆跟尺合作的筆直畫過我們兩個之間,在生命的觀點上,清楚的分出了東西。

  我所曾經以為的了解,全部變成可笑的泡泡。

  車子在行駛與停紅綠燈之間行成固定的韻律。直到他停好車子,鬆了安全帶,甚至開了車門下了車,我還處在楞楞的情形下。

  「怎麼不出來?」他彎腰探進車裡,有點奇怪地看著我。

  我深呼吸,全部的思緒混雜地收回腦袋裡,來不及整理,突然問:「為什麼……要帶我去那個流浪漢?」

  他沒有猶豫,「沒什麼。只是想留些什麼給妳。」關上車門沒有回頭地往前走。我跟著下了車。走在前頭的夏飄雪猛然間在我眼裡變得很突兀,很遙遠。

  電動車鎖的聲音在停車場響起不大的聲音,卻混著夏飄雪那句話,梗在我心中。我仰起頭,睜大眼睛,把一股熱氣硬逼了回去。

  「等我。」我叫。

  他停住腳步,「小心走,不要摔倒了。」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不遠,我小跑步過去,用不到幾秒。但卻也很明確的知道,有些地方,有些距離,我是無法追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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