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能不能說後悔。

  我盡力珍惜過每一分鐘了,真的我盡力了。

  後來的我,即使想聽見他這樣溫和地跟我說這些教導我的事情時,也沒有機會了。過了六月初,飄雪的狀況突然大幅下降。

  他從普通病房轉進了觀察病房,探訪都有時間限制。我幾乎,很難,很難去見到他,即使見到他,他也幾乎是在沒有昏睡狀況下。靜靜看著他時,我會很想哭,卻不敢。我怕眼淚會模糊視線,讓我少了那麼一秒鐘去記住他的樣子。

  化學藥物跟治療已經把他弄很消瘦,很……不像一個人。癌症末期病患該有的樣子他都有了。我看的心酸,好幾次到廁所裡大哭大吐。

  日日夜夜,我沒有辦法把當初那一個駕車揚著笑帶著我走過很多地方;那一個那一夜丟了領帶給我要我拆開;那一個跟我在倒數之下擁抱……那樣一個夏飄雪,跟現在在我眼前的夏飄雪串聯起來。

  不是這樣的……

  人生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只覺得好噁心,真的好噁心。

  但是哭過吐過,我依然要面對現實。我想,有一部分的我,也隨著飄雪慢慢的衰弱,而另一部分的我還一直拚命回憶過去,然後剩下這一部分的我,就只能茫然站在這裡,空洞地、無助地站在這裡,接受大家都必須接受的事實。

  或者說──人生。

  緊繃的情緒找不到地方可以發洩,每天像繃的死死的弓,一扯就會斷絃一樣。

太陽很大,站在醫院門口等小馬,我被曬得睜不開眼睛。眼睛很乾很澀,我眨也眨不出舒服。

  空空地望著柏油路,只覺得好累。我真的想休息一會。讓時間暫停,也讓我有喘息的空間。

  「上車了。」小馬白色的福斯停在我前面,把呆滯的我叫回神。

  上了車,我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放鬆點,沒事的。」小馬趁著紅燈的時候拍拍我的手,安慰我。

  我轉頭,眼睛空洞地看著他,啞聲問:「真的沒事嗎?你跟我說,真的沒事嗎?」

  小馬不願意再看我的眼睛,回過頭開他的車。

  「小馬我好累了……」我沙啞開口,「我真的好累了。這個好像沒有盡頭一樣,無止盡地,吞掉的不只是飄雪,還有我。我也在慢慢死去了,真的。」

  「別這樣,妳還不能倒下去,知道嗎?」小馬伸出手握住我的,很堅定地跟我說。

  我只是搖頭,拼命的搖頭……

  「我好想要趕快結束……真的,趕快結束。」我哭著說,這是一句很疲憊、很疲憊之下的話。

  沒有什麼傷害意思的,真的。

  可是後來卻因為這句話,讓我掉入另一個深淵。

  飄雪給過我很多。

  他的話,雖然無法比喻成金玉良言,卻很多很多時候會在我腦海裡迴轉。尤其在我困難的時候,在我很沮喪的時候,或者在我很孤單的時候。

  我記得他告訴我,來到這裡人都是孤單的。不只我,尤其是我媽媽。

  「妳再悲傷再孤單,也有學校有朋友,甚至有網路有小說,而妳媽媽呢?」我還記得他是坐在病床上時說的,只為了那天我跟媽吵架,晚上七點多跑去找他哀訴。壓根忘了他是病人。

  「妳媽媽有的只是一間房子,不熟悉的語言,連電視打開都是不聽不懂的言語。沒有人可以說話,沒有人可以聊天。在台灣一切風光的全都放下,守在一間房子裡面照料三餐,就巴巴等著妳放學回家。妳知道等一個人開啟一扇門的滋味有多孤單嗎?沒有真的體會妳不會懂的。」

  「那你怎麼懂?」我是這樣反問他。

  「以前或許我不懂,現在我懂啊,」他瞇起眼睛,「現在我的世界也只剩這間病房,每天睜開眼睛就是在這範圍走動,看書或者看電視,而所能期待能打開那扇門的人,就是妳。等一個人的滋味真的不好受的。」

  我刷一下馬上紅了眼,他拿了面紙盒給我,繼續開口:「別哭,我只是打個比方。重點是回到妳媽媽身上。」

  「一個人在一個環境待久了,都會習慣的。妳說妳十三歲來加拿大的,到現在還不能適應,更何況是妳媽媽。洛心妳要懂,那種失落感是很大很大的,她世界的重心只剩下妳……妳叫她怎麼不多對妳期望一點,說穿了,妳媽媽現在依賴的是妳啊。拋下一切的她,妳叫她怎麼不多期盼幾分?」

  我紅著眼框,把他的話一字一句的聽完,然後收在心裡。

  我不知道他這番話除了當時的眼淚還能影響我多深,我只知道,現在看我媽媽,我都會特別注意,特別仔細。總覺得永遠不會變的母親似乎真的失去了那一點點光彩,看著她在廚房的背影、看她一個人盯著花園的模樣,眼框也更容易毫無原因的迅速泛紅。也在那時候,我才意識到,母親究竟犧牲了多少,而我給的回報又有多少。

  站在病房外,我想起了這些日子飄雪對我說過的話。拍了拍臉,我推開門進了他的病房。照舊拉張椅子坐在他前面,打開書自己閱讀著,邊唸,邊自言自語,像是對自己,也是像是對他說。

  「妳在說什麼故事,說到鼻頭紅紅。」

  我幾乎是楞住,然後差點尖叫,「你醒了?」當然我知道飄雪是得白血病,不是什麼植物人,當然會醒。只是這陣子來看他,他不是去做治療,就是昏睡,藥物讓他睡著的時間多很多,所以我幾乎沒什麼機會跟他說到話。

  「醒一會了,看妳讀的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嗯,幫我把床背用直好嗎。」他聲音很輕,卻挺有精神的。我高興地猛點頭,丟了手上的書,幫他調床被,拉枕頭。

  「你感覺怎樣?有沒有不舒服,要不要叫醫生?」

  飄雪搖搖頭,「妳真的阿呆了,我不過睡醒就要叫醫生,醫生不被我煩死了。」

  「我好久沒跟你說話了,啊,要不要我叫夏媽媽還是叫夏爸爸來?」早在飄雪進了觀察病房以後,他的父母就當空中飛人的過來卡加利替他打理一切。這些時候除了我跟小馬還有一些朋友以外,都是飄雪的父母在陪伴他。

  「我媽好像昨天剛回去休息,她也累了,先讓他們休息會吧。有妳陪我就好,嗯?」

  「嗯。」看到他有精神的樣子,我忍不住哽咽。

  飄雪伸出蒼白的手,拍了拍我。「好久沒跟妳說話了,最近妳都在做什麼?」

  我握著他的手,開始跟他聊天。把這些日子錯過的,全部一起補齊。中途醫生還來巡房,替飄雪稍微檢查了一下,還笑著說新的藥物好像有起色,說不定過幾天如果穩定,就可以再轉回去普通病房。

  聽到好消息,我們都笑了。

  聊天聊了一下個下午,飄雪看起來也有了一點疲態,雖然捨不得,我還是叫他歇息會,明天我再來看他。

  整理好我自己的東西,看看之前跟小馬約的時間也快到了,我準備離開,起身的時候飄雪突然拉住我的手,我訝異地回頭看他。

  「怎麼了?」

  他沉默了一會才緩緩地說,「洛心,我一直想留一些什麼給妳,什麼都好。一份能讓你成長的禮物。一份能讓妳珍惜生命的禮物。我不知道我有沒有那個能力,但是我真的很希望我有。即使今天我能陪妳到永遠,人生的路是一個人的,更何況,我並不知道我能陪妳多久,所以你還有很長久的路要走,我,只是妳的一程。我希望以後不論有沒有我,妳都要努力的走下去,或許有挫折或許有失敗,但是要勇敢的走下去,除了為妳自己,也替我看看這個世界,好不好?」  

  「現在說這……這些做什麼?」我哽咽。

  「傻瓜,只是突然想到的,別又哭了。」他笑,替我抹掉眼淚。「不管怎樣,有個地方,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不要跟我說天堂,我不相信那鬼地方……」我沙啞地說。

  他搖搖頭,「不是天堂。」他將我的手放在他胸前,「是這裡,妳心裡,我心裡,我會一直在那裡……」

  「飄雪,謝謝……你,真的、真的謝謝你。」我哭了出來,再也無法遮掩自己的情緒。

  他依然笑。

  然後那抹笑成了記憶的永遠。

  到底過了多久,我無法正確的說出來。應該不到一個禮拜,真的不到一個禮拜。

  小馬的電話在一個早上六點多劃破沉靜的打過來。

  我被驚醒,滿身是汗。

  電話接起來的時候,他在那端宣布了我的世界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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