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孟鴻跟阿桃在體育隊休息時間都結束了十幾分鐘才姍姍走回來。大太陽天的,我瞇著眼看著吳孟鴻在離我坐的這棵樹大約三四十公尺處跑回操場中心,隨之而來的是體育老師的吼罵聲,但是我並沒有聽進去,除了與我無關以外,最重要的是,我的注意力全部被吳孟鴻跑回操場前一秒的事情給吸引了。我清楚看見,在他跑回操場中心那一秒前,他和阿桃的手是交纏的。

  阿桃晃啊晃走回來,我看著她背在身後的手,忽然之間覺得很恐慌。也不知道哪裡來的恐懼感,總覺得阿桃要離我而去了,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一個我還沒有能力去的地方。

  「妳剛剛去哪裡啊?」我沒等阿桃坐下就急急地問她。

  「買、買飲料啊。」阿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蹲下,我卻眼尖地看到她臉上的潮紅。

  「騙人,7-11就在門口對面,你們去了那麼久。還有啊,如果是買飲料,怎麼沒看到妳拿飲料?」

  「我、我們去了隔壁街的泡沫紅茶店嘛。飲料……飲料我回程的時候喝光了。」阿桃低頭翻著書包,有些結巴地辯解。

 我不再說話。只是盯著阿桃的側臉。

  阿桃有些侷促,一直翻著書包,有意無意阻擋我的眼光。我們就這樣僵著。我覺得阿桃變了,我覺得阿桃有自己的心事了,我覺得阿桃似乎不再把我擺在第一位,我覺得阿桃似乎……似乎第一次超越了我,做了件不知道是我不敢,還是無法做到的事情。

  然後被超越的我,居然有些不是滋味。

  我很想像以前一樣,甩甩頭,然後下一秒就開始跟阿桃討論起哪個偶像又出了什麼歌,哪個漫畫又出到第幾集,還是明天便當要帶什麼。可是我沒辦法,即使我拚命對自己大喊,我還是無法揮掉那些感覺。

  而阿桃呢,她也是僵著。就這樣一直翻著她的書包、一直翻著,彷彿這樣翻下去,她就能翻出讓這一切尷尬都化解的東西。

最後不是我把那些念頭甩掉了,也不是阿桃翻出什麼寶貝,而是不知道體育隊的哪隻笨牛眼睛有問題,把球一踢,飛躍過我跟阿桃的頭頂,然後直衝一樓教室,接著哐噹一聲,玻璃為國捐軀的破碎聲音才打破了我們之間的僵滯。

  「我們、我們回去吧,天暗了。」我拉拉阿桃的裙襬。

  阿桃用力地點了點頭,她迅速揹起書包,站起身後對著我一笑。甜甜的,就像以往的阿桃一樣。我輕輕揚起嘴角,回了阿桃一個笑容。我們這樣輕輕地對笑,然後慢慢往回家的路上踏去。

  我記得清楚,這是第一次,第一次,我們無法在那樣相視之下,哈哈大笑出來。

  我們走過十字路口,走過紅綠燈,然後走到了幼稚園前的紅磚上。不遠前,賣蕃薯的阿伯正推著那部我從小看到大的蕃薯車走過來。走在我旁邊的阿桃停了下來,她伸手入書包拿出零錢袋。

  「我買些蕃薯回去給我弟弟喔。」阿桃這樣說著。

  我喔了一聲,點點頭,就這樣站在那裡等她。阿桃走上前,我可以聽見蕃薯阿伯笑著說阿桃妳又來啦。

  蕃薯老伯在我們這一帶賣蕃薯好久、好久了。從鄰居閒聊八卦中,「聽說」老伯似乎本來是個小農民,好些年前就喪偶,一個人靠著鋤頭和一塊田把兩個兒子三個女兒拉拔大。好不容易兒子都娶了,一個女兒也嫁了,還拿了血汗錢送兩個從小就很會讀書女兒出國深造。就在以為可以享清福的時候,大兒子染上賭癮,捲了阿伯一輩子攢起來的積蓄拋下老婆小孩消失了;二兒子則是在上海生意失敗,從此音訊全無;最有孝心的大女兒嫁得苦,偷偷拿錢回家幾次被老公打、被婆家怨後,也不敢多回來探望自己的老父;而兩個飛得高學得多的洋墨水女兒呢?聽說,學業有成以後嫌自己的父親土包、沒知識,不配做她們的爹地,所以好像再也沒回來台灣過。

  然後阿伯有的,就是在大都市裡,那塊幾乎什麼都再也種不出來的小田。

  所以六十幾歲的阿伯,又重拾他原本的職業。他種蕃薯、摘蕃薯、賣蕃薯,靠蕃薯過活。

  以前的我並不知道這些聽說是不是真的。但是我寧可它們不是。因為,這樣的故事,對有著一雙滿是皺紋的手、挺不直腰、苦過大半人生的老人家來說,有些太殘忍了。只是後來,我漸漸明白,有時候這就是現實。而現實,遠比我們所想要的、所能想像的殘忍太多了。

我是跟阿伯買蕃薯長大的。從我能想起開始,我似乎是從大概小學自己能走路上下課的時候,就幾乎天天去跟阿伯買烤蕃薯。直到上了國中,我跟阿桃也常常會在經過這裡時給阿伯捧個場。其實有時候對蕃薯已經膩了,但是總認為,我們的那幾個銅板可以讓阿伯過得好一些。

我看著阿桃伸手接用報紙包起來的蕃薯模樣,想起那個不久前的開學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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