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後來跟吳孟鴻也算公開化了。沒法子,老師擋也擋不了,兩人在學校還算中規中矩,沒什麼驚天動地的動作,但兩人下課要摸到哪裡去培養感情,老師也無可奈何。

  我呢?

  國二那次的爭吵,讓我們足足一個月沒有說話。我知道我傷害了阿桃,可是某部分又認為自己不需要負責全部的錯誤,所以我憋著。即使每次看到阿桃的臉,我都會想衝上前拉著她道歉、拉著她說對不起,但是我忍住。

  我沒有錯、我沒有錯。我想人是會被自己說服的,這樣持續催眠自己到一定的程度,即使心再痛,也沒有上前解決這一切的動力了。

  後來是孫力揚,嗯,是他,是他看出我的悶悶不樂,是他頂著被糾察老師抓去跑操場十圈的危險,是他在放學後翻上圍牆,看著我走出校門口的孤單背影。

  我不知道他這樣觀察了我幾天,反正有天下午他忽然跑到教室找我,手上沒有巧克力或是不知道從哪變出來的麵包,只是揚著一個笑見我。

  「做什麼?」我抱著一疊準備拿給老師的作文本,一踏出教室就看見站在那的孫力揚。我的口氣一點也不和善,幾乎是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就轉身踏上往三樓教室的樓梯。

  「午休有沒有空?」他這樣問。

  「做什麼?」我冷漠回應。

  「嗯,想約妳到樓頂。」

  「幹嘛,表白啊?」我剛好轉身踏往更上一層的樓梯,瞥眼,居然看見還在底下那層樓的孫力揚紅了臉。唉,他臉皮要到哪一年才會厚一點?開個玩笑也能紅成這樣。

  「不是啦,只是想跟妳說些事情,妳吃飽飯來頂樓好嗎?」他紅著臉,卻還是跟在我後頭追問著。

  認識孫力揚將近三年,其實對他的認識少得可憐。如果硬要問我,孫力揚是個怎樣的人?嗯,我想除了說他是個被我欺負到極點以外,我還會說,他很堅持。從巧克力事件,我知道,這個人如果下定了什麼決心,即使表面上還是一貫地溫溫馴馴,但是不論發生什麼事,他也絕對不會放棄。

  而現在跟在我身後的孫兄正在示範著以上我所說的特質。

  從一樓走到三樓,轉進辦公室,東西都放在桌上,又回到一樓,他仍沉默但堅持地跟在我後頭。

  「好,我會去的。」轉入教室以前,我有些投降地回頭這樣對他說。

  他笑了笑,點點頭,然後才轉身離開。

  我看著他走遠的樣子,耳邊,鐘聲響起來,夾雜著鐘聲的是一陣嬉笑聲,我還不及轉頭,就狠狠地被撞了一下。

  「啊對不……起。」撞著我的人連忙道歉,只是她說了三個字,語氣就由抱歉轉為冰冷。

  撞到我的人,是阿桃。而站在她後面的,是剛剛跟她追撞成一團的吳孟鴻。

  「嗯……嗯,阿桃。」我想笑,揚起來的嘴角卻因為站在她後面的吳孟鴻而僵硬。

  「喔。」阿桃迅速低下頭,也是吶吶地應了聲。接著她立即轉頭跟後面的吳孟鴻說了再見,便轉身從我身邊快速走進教室。

  我僵在原地。拚命告訴自己也轉身像沒事人般走回教室,可是我只能僵在原地。總覺得自己的洋相被眼前的最大宿敵給看光了。惱恨極了,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惱恨什麼。

  「嗨,愷君。」吳孟鴻忽然輕鬆地開口跟我打招呼。愷君?叫得彷彿我跟他有多熟那樣。

  我沒有發言,只是看著他。

  「孫力找過妳了吧?」他很自然地說下去。但是我想他應該能清楚感覺到,我很討厭他。已經不是不喜歡了,而是到了討厭的地步。

  我幾乎不用看,就能知道自己在玻璃倒影上的表情是怎樣的僵硬與嫌惡。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這麼討厭一個人,幾乎是從腳跟竄上來的討厭。

  「嗯,中午記得來頂樓喔。」他大概看我僵硬到不行,聳聳肩,就在他轉身準備離去的瞬間,忽然回頭這樣對我說。

  我一震,不知道他怎麼也會知道中午的事情。

  我沒有機會開口問,但是我想,即使他依然停留在原地,我也不可能開口吧。

  即使懷疑為什麼連吳孟鴻都會知道孫力揚約我在樓頂見面的事情,我中午還是準時赴了約。有些驚訝於自己居然不生孫力揚的氣,而且打從心底就有一個聲音告訴我自己,不論是什麼原因讓孫力揚跟吳孟鴻說這件事情,他一定有很好的理由。

  或許也在那個時候我開始慢慢明白,我在某方面是多麼信賴孫力揚。信賴到了一種讓我害怕的地步。

  中午的時候,我想起阿桃早上冷漠的臉龐,胃口全沒了。把便當塞給上節體育課狠狠跑了操場十圈的沈文耀。在他感激恭送聖駕的眼神中,我走出了教室。

  頂樓,是第七樓。我不知道沒有屋頂的一層樓算不算得上第七樓。

  推開鐵門,我撇了撇頭躲掉那毒辣的陽光。

  站在樓緣鐵欄前的人,我幾乎不用瞥,就能認出來了。

  「喂。」我走到孫力揚身邊,學他十指巴住一格一格的鐵欄,沒什麼誠意地開口。

  「妳怎麼這麼早來?」他好像早就知道是我了,回頭沒什麼訝異問著。

  「你還不是一樣?」我聳了肩。「所以,大中午把我找來無人的頂樓,不是要告白是要做什麼?」

  他的臉皮果然沒長進地紅了。「我如果要告白,妳會把我從這邊推下去吧?」

  嗯,好,之前有關我說他的臉皮一點長進都沒有的陳述錯了。這孫力揚,不論他臉皮長進與否,嘴皮子倒是很明顯成長到欠人修理的地步。

  「我為什麼要把你從這邊推下去?」我不屑地瞄他,「我會叫你自己跳下去,才不要自己動手咧。」

  他笑了出來,點點頭,像是同意我說的話一樣。

  看他順服的樣子,一股詭異的感覺又升上來。

  我開始覺得慌亂,也不知道亂什麼。只覺得不可以,不可以。

  「所以到底找我上來做什麼?給太陽曬嗎?」我放開其中一隻抓著鐵欄的手,遮著太陽。

  「妳去樓梯那裡吧。那裡有陰影,他們應該也快來了。」他轉身,伸手指了指門邊的陰影,一邊走下樓梯。

  誰?誰還要來?喂,孫力揚你要去哪裡啊?看著他消失在門口的背影,我在心裡疑問著,但還是乖乖地走到陰影處。唉,我可不是聽他話啊,而是我實在太討厭給太陽曬了。

  我蹲著。一陣腳步聲讓我回頭從窗戶看往樓梯。

  「喂,到底要我上來做什麼嘛。」熟悉的聲音傳到我耳裡。

  「妳上去就知道了啊。」另一個讓我討厭到極點的聲音接著出現。

  逃跑!鐵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的同時,這兩個字也在我腦海裡形成。我害怕再看到阿桃冷漠的樣子,更不想看到她跟吳孟鴻親密的模樣。

  但是我的雙腳像是長了根,即使我想轉身逃走,也動彈不得。

  「到底是什麼……啊!」阿桃跟我一樣,打開門的瞬間也撇頭躲掉那毒辣的陽光。

  你看,不愧是好朋友,動作都一模一樣……嗯,好朋友。我想著,瞳孔裡印著阿桃閃躲太陽的模樣開始模糊,感覺淚腺的開關忽然被人家打開了。

  感覺似乎在夏天,很久很久以前,我們曾經一起做著同樣的動作。

  所以在阿桃說出任何話或者擺出任何嫌惡表情之前,我開始流淚。

  我放聲大哭。

  而在我能告訴自己不要哭,這實在太丟臉之前,我聽見阿桃忽然跑過來,用很大很凶的聲音大吼:「笨蛋,妳哭什麼!哭、什、麼!」

  我並沒有機會反駁阿桃,因為下一秒,她抱緊我,也跟著淚流滿面。

  我們兩個就這樣抱著對方一直哭、一直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任由壞掉的水龍頭漏水。

  後來阿桃放開我,從她口袋裡拿出面紙,在這種情況下,我腦子裡想的居然是,「真不愧是文藝好少女,居然還有帶面紙」。

  「嗯,我只剩下一張。」阿桃哽著濃濃的鼻音。「我們一人一半好了。」說著,她順著折線,把面紙撕成兩半。

  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聽見她說「我們一人一半好不好」這樣的問句,我心裡放鬆了很多。好像有什麼東西又回來了,不再是空空死死的。

  我們各自拿著半張衛生紙,狼狽地擦了眼淚跟差點也出現的鼻涕。然後兩人都像做錯事的小孩,互相低頭看著地上。

  「對不起……」

「不好意思……」

  我們幾乎是同時間開口的。楞了半秒,我們又同時笑了出來。走至樓緣鐵欄處,我們靠著鐵欄坐了下來。

  「阿桃聽我說……我很抱歉,之前、之前跟妳說的那些話……」

  「別說了,嗯,我都知道。別說了。」阿桃拍拍我,「我知道妳不是故意的。我都知道,我只是、只是忽然很生氣而已。」

  我點了點頭,沒有繼續說下去。我相信阿桃懂的,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從以前就是好朋友。分享過那麼多,有什麼是我們無法互相去了解的?

  然後就在我想跟阿桃說那以後我們下課再一起回家吧時,鐵門又開了。

  「喔,妳們和好啦!」很刺眼的人跨著大步,好像跟我們有多熟一樣走過來。

  「嗯,討厭哪,你偷聽喔!」阿桃馬上站了起來,放開我的手,拉直裙襬,嫩嫩地罵。

  「我哪有偷聽!」

「有哪,壞蛋,偷聽我跟愷君說話。」

「唉唷,人家是關心妳們嘛,怕妳們等一下打起架來。」

「誰會打架啊,又不像你們男生!」

「我哪捨得打妳啊!」

「討厭啦──」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著說著,就開始在頂樓追鬧起來。

  嗯,我還存在喔。阿桃,我還站在這裡。我們前一秒不是還抱頭大哭,不是才剛剛和好而已?這一個月我還有很多話沒跟妳說,我們應該還有很多話要說是不是?不然至少讓我跟妳說以後我們下課一起走回家好不好?

  阿桃、阿桃、阿桃──

  我怒吼著,在心裡怒吼著。

  「好啦,愷君,孟鴻有事情要跟我說喔,我們先下去耶,妳快點回教室,別在這裡曬太陽了!」阿桃拉著吳孟鴻,在我面前,兩人手牽手。

  孟鴻有事情跟妳說。那我呢?我也有事情想跟妳說啊!

  「對啊,小心喔,不要摔下去,噗哈哈……」他說著,還笑了出來。

  「討厭啦!說那什麼鬼話!壞死了你!」

  他們嬉鬧著,嬉鬧著,然後消失在鐵門那端。

  我只是僵硬地說好,嗯,喔。

  我多希望,轉身那一瞬間的吳孟鴻,就這樣摔到底下去。摔個支離破碎,摔死,摔光,摔出我跟阿桃之間。

  「張愷君?妳、妳沒事吧?」

  「啊?」

  「妳要不要過來一點?」突然出現在門邊的孫力揚說著,伸長了手。

  我躊躇了一會,還是往他的方向走去。

  「跟林筱桃合好了嗎?」他跟在我後頭這樣問著。

  我點點頭,「你在外面偷聽喔?」

  「沒有,我在六樓樓梯間等著,看到吳孟鴻跟林筱桃走下來,卻沒看到妳,所以……」他替我推開鐵門,讓我先行而走。

  「嗯,我沒事。」

  他跟著我,下了兩層樓,中途兩三個一年級的學妹經過我們時,連忙對著孫力揚問好,學長好、學姊好。

  我不必回頭就能知道,她們看著孫力揚的臉一定是紅撲撲的。就像阿桃看吳孟鴻那樣。

  嗯,學妹好、學妹好,孫力揚快速地回答,不給學妹問他生日身高體重興趣星座的機會,他兩三個階梯一跳,擋在我前面。

  「張愷君。」他叫,然後用力拉我,把我拉到轉角。

  我看著他,第一次沒有幹嘛要死啦很痛耶這樣回他,只是看著他。

  「張愷君妳怎麼了?」他有些著急地問,恍惚中,我想起那年我在廁所裡血流不止時,他在外面拚命敲門的情況。

  「妳沒事吧?妳臉色很不好,發生什麼事情了。」

  我痛了很久的眼眶更痛了。就不清楚是因為剛剛跟阿桃抱頭痛哭的下場,還是別的。

  「我問你,是你要阿桃上頂樓的嗎?」

  「嗯,我看妳們、妳們不開心。可是我跟林筱桃不熟,所以只好麻煩吳孟鴻去跟林筱桃說。我知道妳不喜歡吳孟鴻……可是他們、他們在一起的事情也是事實了,妳怎麼討厭也無法改變,所以……」他說得很急,大概怕我像往常一樣,一聽見自己不想聽的事情撇頭就走吧。

  孫力揚啊孫力揚,他在什麼時候變得這樣了解我?

  「張愷君,妳別生氣了,要怪……嗯,就怪我吧,我應該直接去找林筱桃,不要透過吳孟鴻的。」

  「我沒有生你的氣。」我嘆口氣,怕我再不說話,眼前這傢伙就要叩頭謝罪了。

  「可是妳不開心。」

  「我是不開心,可是那是剛剛了,我只是很怕。」我低下頭。

  「怕什麼?」

  「孫力揚,你知道嗎,剛剛我看到吳孟鴻走進來那瞬間,我氣死了,我氣我還有好多話沒說他來湊什麼熱鬧,我氣為什麼他要搶走阿桃,我氣死了。我氣到我恨不得就把他從七樓推下去、推下去!」我憤憤說著,抬頭察覺到孫力揚吃驚的樣子,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剛剛說了什麼了?

  「好啦,沒事了。你不用那個臉,你說得對,他們的事情、他們之間,已經跟我沒關係了。我不生氣了,也不想管阿桃了,反正你說過他們會幸福快樂的嘛,我管幹嘛?」我說著,轉身再度往樓梯走去。

  「張愷君,我不是那個意思。」孫力揚跟在我後頭叫著。

  我卻再也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只是筆直地走下樓。

  我當然知道他不是那個意思。我知道的,我清楚知道的。但是我卻無法也不想那樣去思考。

  那些話,與其說是說給孫力揚聽的,不如說是講給我自己聽的。

  我只是在說服自己,替自己找一個理由。

  至於孫力揚?他只是剛好,很剛好在我旁邊而已。透過他的出席與見證,我說出來的話好像就變成理所當然。彷彿推卸責任一樣,好像只要把這一切扭轉推卸到他身上,我就會好過一點。

  後來我的確做到了我所說的。對於阿桃、對於吳孟鴻,我果然不聞不問。阿桃卻在一陣子以後才慢慢發現到這一點,發現,對於她跟吳孟鴻之間,我採取的態度是完全冷漠。

  國三開始,她還會拉著我說些她跟吳孟鴻的事情,偶而會找我哭訴,偶而想跟我分享喜怒哀樂。我想一般姊妹淘應該都會湊在一起說這些悄悄話的。

  但是我做不到。每當阿桃開口想說什麼,我總是會刻意迴避,有幾次我甚至直接在她面前說阿桃我不想聽這些好嗎。

  一開始阿桃有些失望,到後來,阿桃也不再找我說這些事情了。

  我們不再像國二吵架那次般變得生疏或鬧脾氣,但是卻也永永遠遠回不去國一那樣的親密了。

  是啊是啊,愷君跟我最好了喔!愷君妳說對不對啊!

  阿桃還是這樣笑著說,常常這樣笑著說。但是看著我的眼神,卻老是帶了一點受傷。

  我刻意忽略了。糟蹋了孫先生努力想替我恢復友誼的心意,讓那個桃姑娘熱臉貼屁股,總之,隨便吧!怎麼都好,誰要怎麼形容都好。

  在那天,那個頂樓,吳孟鴻硬生生闖進來我們之間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再也不願意去知道他們之間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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